承接上文,作為一個「成為達人」的達人,探索不同嗜好(然後半途而廢)是我生平最大的興趣。但無論是電影還是文學、哲學還是打機,我最怕遇到那些經常大聲疾呼「唔識得邊個邊個就唔好話自己鍾意乜嘢乜嘢」、「根本大部分人都唔識得欣賞乜嘢乜嘢」的「資深發燒友」。 這些燒到上腦的「發燒」行為,被外國的網絡世界統稱為 gatekeeping。大抵自己喜歡的事能夠得到大眾賞識也不是什麼壞事,但有時「發燒友」為求自證不凡,下意識地卻又會不斷提高自己興趣的門檻,務求要將每個在新手村內興致勃勃地打緊「低 lv 怪物」的入門者拒諸門外、趕入窮巷。 而最恐怖的是,隨著我對音樂的認識逐漸加深、逐漸發掘到更多自己喜歡的音樂,我發現自己稍有不慎,幾乎亦成為過自己曾經非常討厭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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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欣賞音樂,才是欣賞音樂?

如何欣賞音樂,才是欣賞音樂?

承接上文,作為一個「成為達人」的達人,探索不同嗜好(然後半途而廢)是我生平最大的興趣。但無論是電影還是文學、哲學還是打機,我最怕遇到那些經常大聲疾呼「唔識得邊個邊個就唔好話自己鍾意乜嘢乜嘢」、「根本大部分人都唔識得欣賞乜嘢乜嘢」的「資深發燒友」。

這些燒到上腦的「發燒」行為,被外國的網絡世界統稱為 gatekeeping。大抵自己喜歡的事能夠得到大眾賞識也不是什麼壞事,但有時「發燒友」為求自證不凡,下意識地卻又會不斷提高自己興趣的門檻,務求要將每個在新手村內興致勃勃地打緊「低 lv 怪物」的入門者拒諸門外、趕入窮巷。

而最恐怖的是,隨著我對音樂的認識逐漸加深、逐漸發掘到更多自己喜歡的音樂,我發現自己稍有不慎,幾乎亦成為過自己曾經非常討厭的人。

比拼履歷的音樂文化

在這個或許比維也納更加維也納、人人自細都彈到八級鋼琴的「音樂之都」,「欣賞音樂」很自然亦成為了一門要比拼履歷的高深學問:能夠形容音樂勾起什麼感受不過只是阿豬阿狗都做得到的基本水平,能夠分辨到不同樂器大概只是 level 2,若然能夠聽得出首歌用咗咩 chord progression 啊 scale 啊 modulation 啊、能夠隨手拈來每個音樂 genre 咩特色啊發展史啊代表作啊,那麼你才算沒白費到音樂人「粒粒(豆豉)皆辛苦」的努力啊。

但最近我念茲在茲的,是我在獨立記者譚蕙芸《文字欲:回應時代的特寫新聞》書中看到的一個專題故事。

這篇寫在 2015 年的人物專題,記錄了自由工作者龐一鳴帶領十多位青年人在歐洲一個月的賣藝之旅。雖然大部分團員都沒有受過音樂訓練,意外的是他們業餘到不能再業餘的 a cappella 演出,卻居然在「真.音樂之都」維也納幾次引來上百位路人的圍觀;與此同時,團內一個音樂背景最濃厚、甚至將赴西班牙修讀音樂的女生,卻形住當地人是西洋樂的專家、害怕一旦放棄樂譜就會犯錯失準,拉小提琴時總要死盯著地上的樂譜。

龐一鳴看不過眼,手起刀落、突然一手奪去她的樂譜。當刻被迫即場演奏的她,在她十多年音樂生涯裡面,才第一次感受到向觀眾直接分享音樂的樂趣(而且打賞亦明顯增多)。記者譚蕙芸如此寫道:「我忽然明白,港式音樂學習給她加諸的枷鎖有多重。我想到無數香港孩子,每天被父母強迫練琴和參加音樂考試。這些孩子到最後能演奏出各種名師作品,卻沒法子駕馭音樂,不敢離經叛道地創作。香港孩子是被訓練去『學音樂』,卻沒懂得『玩音樂』,似乎倒過來『被音樂玩』。」

若然我們自細就接受的中文教育,令到我們理解歌詞時特別著重作者原意,執於閲讀洋洋千字的歌詞分析企圖拆解歌詞的每個隱喻、每個教訓;那麼我們未出娘胎就已經耳熟能詳的貝多芬音樂、由細到大就被迫接受的音樂教育,又令到我們今日成為了一群怎麼樣的音樂迷?

沒有所謂「最正確」的欣賞方法

而觀乎某個(黃色笑哈哈 logo 的)網上討論區許多責難「香港人根本唔識得欣賞音樂」的帖文,不難發現他們眼中的「模範樂迷」必然要對每種樂器特色、編曲元素、音樂 genre 分類有一定程度上的認識、必然要懂得從樂理的角度去細味每一部分的歌曲細節。

某程度上,我同意擁有更多音樂知識,往往能令「欣賞音樂」成為一門更有樂趣、更有深度的學問。然而這種「只有如此欣賞音樂,才是真真正正地欣賞音樂」、帶有濃厚 gatekeeping 色彩的論調,我實在難以苟同。

而我認為,音樂之所以沒有所謂「最正確」的欣賞方法,無非因為每種欣賞音樂的方法,或多或少亦必然存在自身的一套侷限。

譬如是「樂理」。暫且撇開上面影片裡面的種族議題不談(畢竟不是這篇文章的討論重點),這段鉅細無遺的 video essay 援引了音樂界的學者研究、北印度古典樂理等等例子,嘗試提出一個於我而言非常新鮮的論點:大家常常掛在嘴邊的「樂理」,説穿了不過只是「西洋樂理」——一套圍繞著幾位德國古典音樂家的作品、建基於「18 世紀歐洲音樂家的和聲風格」的分析所歸納而成(因此無法代表全球所有音樂)的理論框架而已。

又不是説「樂理」在東亞地區的音樂以至流行音樂毫無用武之地,但我想藉此提出的是,不同時空、不同種類的音樂其實都有自己獨特的一套欣賞方式,譬如音樂和舞蹈的緊密結合其實是非洲音樂的一個重大特色,所以(就如影片所言)一個聞歌而不能起舞的人算不上是一個真正懂得欣賞非洲音樂的人;同時,若然我們套用建基於「18 世紀歐洲音樂家的和聲風格」、因而尤其重視功能和聲(functional harmony)的音樂理論去分析當代音樂的話,那麼大部分 chord progression 都是簡簡單單的流行音樂,都會成為沒有欣賞價值的音樂(但這明明並不是流行音樂最著重的特色)。

或者換個説法,若然好的藝術是要打破舊有規矩的話,當我們堅持要用某種建基於舊有作品而約定俗成的「欣賞方法」去欣賞新的作品時(就好像用古典音樂的框架去分析 rapper 一樣),最後最能夠得到大眾欣賞的,大概只會是最照板煮碗、最刻板沉悶、最因循守舊的一盤音樂冷飯。

要謹記音樂最原始而最真實的力量,源自情感上的投入、心坎裡的共鳴,而不在知識上的飽滿、理性上的分析——樂理不過只是協助我們解釋這種情感力量的語言,對音樂史的認識不會令到一首歌曲變得更加感動。

不要令大眾怯於討論音樂

我甚至有時懷疑,香港樂迷之所以特別喜歡討論歌詞,無非是因為沒有樂理知識、不熟悉音樂史而自覺自己根本沒有資格討論音樂,反而因為人人都讀過中文,所以分析歌詞用了什麼修辭手法、文學技巧相對較有把握。跟朋友討論音樂的時候,最怕就是聽到他們左一句「利申:唔熟樂理嗰啲嘢」、右一句「sor 我聽開啲垃圾 K 歌大冇咩文化」,有時甚至想回敬他們一句:「你估我真係識嘅咩,我都係扮㗎咋。唔通我靜靜雞 google 咗成晚又話畀你聽咩?」

就如一個看畫展的人毋須仔細懂得每種繪畫技法、各種顏料在畫布粘度上的各種分別(當然你想研究這些也不是問題),就如一個逛歷史博物館的人無需透徹認識五千年的人類文明(當然做足功課亦都無妨),任何興趣、任何文化既可以深入鑽研、亦可以點到為止——反正鹹魚白菜各有所好,不斷向著一隻生平只愛吃草(而這也沒有什麼問題啊)的牛不斷哀鳴「成個樂壇就係俾你呢種牛搞軭晒」,亦只不過是對牛彈琴而已。

所以,當有人形容「首歌好 chill」時,請不要説:呢首歌咪用咗乜嘢乜嘢 jazz chord 囉!當有人形容「個 bass 好好䟴」時,請不要説:吓日本嗰啲歌玩咗呢種曲風幾十年啦,唉香港人成日都後知後覺!當有人形容「個結他好 dreamy」時,請不要説:呢隻聲係 dream pop 嗰啲罐頭嘢嚟咋喎。

固然你可以評論音樂、你可以叫人嘗試更深入地欣賞一首音樂(而這正正是驅使創作者和樂迷進步的最大動力),但你不應該隨時指責其他人的音樂品味特別「低劣」、或是欣賞音樂的方法特別「錯誤」。對於一個正在初嚐某種興趣、某種文化的人,最洩氣的莫過於是聽到這些站於高台之上評頭品足、煞有介事地把玩著各種術語的精英論調。

畢竟,要一樣文化可以「客似雲來」,首要條件是不要太過趕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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