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發現到今年樂壇原來席捲著一股「三部曲」的熱潮,身為一個不時都走在潮流側邊的年度遲人,我一直都很想寫下屬於自己的一部三部曲。 今日我總算得償所願。來到了「詞大於曲物語」的最終回,分析過現象的好壞、質疑過廣東歌高不可攀的填詞門檻,這次我想特別討論一下經常都被「詞大於曲」的批評者所詬病的「歌詞評論文化」。究竟咬文嚼字地剖析作品、逐字逐句地分析歌詞,是否感受音樂、享受作品的理想方法? 

Close
最新文章
最新文章
解讀使人自由:我們需要更多「音樂傳心師」

解讀使人自由:我們需要更多「音樂傳心師」

自我發現到今年樂壇原來席捲著一股「三部曲」的熱潮,身為一個不時都走在潮流側邊的年度遲人,我一直都很想寫下屬於自己的一部三部曲。

今日我總算得償所願。來到了「詞大於曲物語」的最終回,分析過現象的好壞、質疑過廣東歌高不可攀的填詞門檻,這次我想特別討論一下經常都被「詞大於曲」的批評者所詬病的「歌詞評論文化」。究竟咬文嚼字地剖析作品、逐字逐句地分析歌詞,是否感受音樂、享受作品的理想方法? 

沒有大台的解讀

而我認為,只要不是牽強附會、強詞奪理的話,無論是以什麼角度、什麼形式去解讀一首作品(哪怕是只談音樂抑或歌詞)其實亦總算得上是有意義的創造。反而更令我擔心的是,其實是在這種歌詞評論文化之下日漸普及、日漸強調要將創作者原意視之為至高無上的「歌詞原教旨主義」。

因著我對文字的相對敏感,在這個專欄以外我亦寫過對歌詞、對歌曲感悟的各種隨筆。但偶爾聽到有人用「樂評人」、「歌詞研究」等字眼來形容自己的時候,我總會渾身都不自在:難道他們是把我看成了某種解讀音樂的權威?難道他們是將我所寫的視為了某種對作者原意的推敲、某種對作品意義的唯一正確詮釋?

而在云云詞人當中,周耀輝大概是最不相信作者原意的一位。在他 07 年推出的作品集《十八變》中,他如此的寫道:「我從來都不相信解説,所有權威包括作者的解説,極其量只是一種參考,假如我的歌詞聽在十八人耳中衍生十八種幻想,就是我創作最大的滿足。」

在他旨在鼓勵人去開拓生活更多可能的散文集《7749》中,周耀輝甚至寫道自己在中學的一段經歷:有次老師要同學為蘇軾的《水調歌頭》撰寫閲讀感想,他興高采烈地寫下一個自己認為很有道理的解讀——結果老師卻以他沒有援引到作者生平、作品背景和課堂講解為由,把他對作品的個人詮釋完完全全的貶為一文不值。

我無意貶低一眾「歌詞原意鑑賞師」(特別是「香港歌詞研究小組」等偏向學術的組織)對編織起整個作品討論生態的莫大貢獻,但有時看著他們左一句「作者認為」、右一句「詞人用這個手法表達了⋯⋯」,我亦會不禁懷疑:詞人的創作原意,是否真的如此的事關重大?再者,何以他們能夠如此的言之鑿鑿,堅信自己原來有能力去為作者去為作品去為作者去向著世界説話?

創作者的狂人日記

假假地作為(半個)文字的創作人,我亦很理解文人那種「又想將啲嘢收收埋埋又想啲嘢個個都知」的彆扭。不過近來見證著不少詞人在社交媒體上搖身一變成為「公仔條腸插畫師」,每日樂此不疲地猶如寫日記般將創作考慮、用字典故、韻腳安排、文字彩蛋(不過想講:自我拆穿了的彩蛋其實嚴格上不算彩蛋)如數家珍,心裡面又覺得好像有點兒過了火位。

誠然,創作者自有他們的言論自由(常言道:「我唔同意你畫公仔嘅方式,但我會誓死捍衞你畫埋條腸嘅權利」)。但至少於我而言,我從來都不太喜歡被人刻意進行思想餵飼的感覺:聽著陳奕迅〈苦瓜〉「啊真係估唔到我哋細個都咁憎食苦瓜」那種很 in-your-face 的説教我會反個白眼(這些作品無疑亦很有價值,只不過是我個人不喜歡而已);看著歌曲文案煞有介事地寫著「歌曲藴藏高深哲理」(這是上星期的真人真事)我會直接吐血而死。

明明我們自細都受盡了填鴨式教育的煎熬,何以來到理應可以使人自由的音樂,我們還要以一種中文科閲讀理解的態度、依從著一種燈塔補習社的應試技巧,不停抹殺著本應遠遠能夠承載著更多詮釋空間、更多潛在價值和意義的音樂創作?

平心而論,柳應廷的作品質素頗高。但我不時看著人類群星環繞著小克、Carl 叔叔洋洋千字的創作解説(必須重申:我認為他們絕對有剖白作品的自由,甚至這些解説亦令很多人瞭解到創作者背後的許多考慮)去理解作品、甚至讚許作品,總愛包拗頸的我卻反而逐漸對他的作品喪失了興趣。

情況就好像入場看電影前遇上了散場大聲討論著電影 plot twists 的人潮吧。的而且確,我仍然能夠從頭地去感受這套電影,只不過穿橋以後所有看電影的樂趣其實早就已經消失無蹤。

「繁星怎麼要發光,自有分曉。」小克在〈人類群星閃耀時〉如此寫道。若然創作好比閃耀的繁星,我們為何情願花費這麼多的筆墨去分析它的發光方法、發光原理(畢竟這些事情創作人本就自有分寸),卻鮮會願意仔細地去感受以及書寫著這道光芒在我們生命中所迸發出的影響?

不妨做個音樂傳心師

有線新聞曾做過一個新聞專題:為了測試坊間開始大行其道的「動物傳心術」孰真孰假,記者於是就把「走失」了的玩具龜的照片交予幾位傳心師去感應一下牠(它?)離家出走的原因。結果五位鼎鼎大名的解讀專家各自都給出了一個截然不同的詮釋:有的説牠下定決心要出走探險、有的説牠看到很多報紙⋯⋯不過我想問:撇除斂財、言過其實、誤引科學的種種罪名不談(好吧我好像列出了他們的所有罪行),這種無疑是繞過了烏龜原意的解讀手法,其實問題何在?

若然我們深信「作者已死」(畢竟這個説法經已無人不曉),作者筆下的作品豈不就是那隻沒有生命跡象的烏龜?而且動物傳心師之所以成行成市,無非亦出自兩個原因:人們想去了解寵物的想法,但與此同時他們無法理解動物的語言——流行音樂以至是藝術作品,豈非同樣都存在著類似的尷尬情況?若然講的人講得合情合理、聽的人聽得稱心滿意,一買一賣、你情我願,實際上那隻烏龜究竟想著什麼(反正其實死無對證)是否真的這麼的重要?

在小説 / 符號學家艾柯(Umberto Eco)的演講集《悠遊小說林》中,他形容所有敍事作品都猶如一部慵懶的機器(lazy machine)般,要求讀者去分擔部分的工作。始終因著篇幅和形式所限,作品不可能將作者意識以及潛意識裡的所有意念鉅細無遺地表達出來——故此作品的每字每句,説穿了不過只是但求協助讀者填補一連串空格的提示而已。若然要把作品的這些空洞逐一填滿,讀者與聽眾的參與其實不可或缺。

但這是否意味著我們可以肆意地胡亂解讀作品?當然不是。艾柯在此將讀者分成兩種:經驗讀者(empirical reader)往往都只是將作品視為安放自己情感的容器,他們行走在作者辛苦構建的叢林之中,每每卻只是利用作品自顧自的重新經歷著自己往昔的事跡和感受(譬如一個人看喜劇卻在想著自己一年前看同一齣戲時的傷感);反之,一個模範讀者(model reader)會完全信任作者以至作品的精心設計,並且會對叢林中的每個秘密和機關都感到無比好奇。為了好好詮釋作品這部懶惰機器的奧妙,他們會毫不吝嗇地拋出自己的想法和見解,但求能夠與作者(隔空地)同力填補作品中的每個空隙。

因此作品的真正意義,往往都是由作者與作品的傳心師共同建構而成的。若然樂壇要有更多更精彩的作品,我們實在需要更加多的「音樂傳心師」。

最近,進行歌詞研究都差不多二十年的梁偉詩在一個訪問中提到:在這個人人都可以輕而易舉地在網上進行歌詞討論的年代,自己實在是再沒有權去獨佔著「歌詞研究者」的這個身份——畢竟這個時代已經不再需要他們了。

説來亦好像是有點唏噓吧,但我在此真的很想由衷地感激他們在推動歌詞討論上普及化上的莫大貢獻——若然沒有他們,今日廣東歌絕對不會如此精彩。他們昔日許多歌詞研究的著作,使得流行歌詞逐漸被視為某種文學,令到創作者含辛茹苦的付出得到了應有的關注和肯定,同時亦啓發到更多的人願意更大膽地去表達自己對於作品的解讀、對於創作的一些感受。

於我而言,香港音樂的最大危機從來都不是「詞大於曲」,而是「作者大於聽眾」——我們疏於理解、怯於表達、吝於讚賞,我們相信作者原意就是一切,我們把創作人的孤獨視之為是理所當然——忘記了原來一個生生不息、百花齊放的音樂生態,其實必須藉由模範的創作者和解讀者不斷循環的互動而構建成的。

緊貼最新音樂資訊,請讚好/追蹤 SPILL 旗下的「Overflow 音樂滿瀉」Facebook 專頁Instagram 帳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