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愛電影的影迷與喜歡品酒的人，看似屬於兩個不同領域的群體，唯彼此有一共通點，是他們對於「作品」（電影或酒）的製作年份及背後所伴隨的歷史，總是意興盎然。譬如說 1972 年的《教父》正值公映五十週年，電影公司與影迷特意為此慶祝而重訪戲院；而酒迷則會為紅酒記下屬於好年的年份。同時，兩方也存在著一項不成文的法則（或可曰迷信）：新作通常較舊作遜色（尤其是對飽覽各家經典作品的人而言）。因此說「新不如舊」比起說「舊不如新」往往更為順口。誠然，我作為影迷，也曾經如此深信，重拍電影或新片跟原作相比必然相形見絀。直至我看了史提芬史匹堡的《西城故事》（West Side Story），他徹底扭轉了我根深柢固的成見。

《西城故事》本身是一齣經典的百老匯音樂劇，後來獲電影監製青睞，邀請原作劇場導演 Jerome Robbins 與影壇老將 Robert Wise，改編劇作拍成電影版《夢斷城西》（這是多麼典雅的片名啊！）。電影強烈的剪接節奏與耀眼突出的色彩運用，使當年的觀眾及不少影評人大為驚訝，廣為認可是史上最佳的音樂劇電影之一。

 美國著名影評人 Roger Ebert 把《夢斷城西》列入他認為的偉大電影（great movie）之一，在影評裡，他仔細歸納出一眾影評人對電影的負面評價，並加插有關電影的幕後歷史（譬如說電影配樂拍子異常地複雜，讓舞蹈員叫苦連天，但全靠舞台經驗老到的導演 Robbins，完美地設計演員的舞蹈，創造了新派的電影舞蹈），說明影片已盡善盡美。他在整篇文章處處為電影捍衛，但在文章的最後，他列出了數個可圈可點的「假如」，寫道：「不過假如故事能及舞蹈設計般焦躁；假如主演能配合 Moreno 強烈的投入程度；假如這班幫派能夠顯得更危險，少一點似『飛仔』；假如結局能傳遞出原作悲劇的感染力，如此結果實在難以想像。」（註 1）。讀到這部分，我不禁想要告訴身在天堂的 Ebert，史匹堡的《西城故事》完全拍出了你所想像的電影！

讀到有不少論者將新版《西城故事》深化種族衝突與提倡和平共融的主題，視為一種主流左派的政治宣傳（或所謂的「政治正確」），我實在為這種強辭奪理的說法感到懊惱。舊作《夢斷城西》早已是透過男女主角迫於無奈夾在兩派的種族衝突之間，敘述一個因仇恨而導致兩敗俱傷的故事，顯然是反對不同種族之間的仇視與暴力（再者，這種導人向善的意識形態何解需要批評？難道這不是一個健全國家應該擁有的理想嗎？）。史匹堡大膽地為原作的人物設定作大幅改動，將夾在兩派中間的 Tony 寫成是一個正在假釋的少年犯，他不再單純因為不想介入兩派衝突，才拒絕好友的「鬥舞」邀請，而是他對白人與新移民的衝突置之不理，只重視自己渴望得到的愛情。如此，《西城故事》的戲劇變得更富層次，反思典型「羅密歐與茱麗葉式」的故事——不顧一切的愛情，恐會一路釀成更多的悲劇（Chino 為了「好兄弟」 Bernardo 的死而向 Tony 報復，令所有角色得到一個失落的下場）。

《夢斷城西》需要順應當年市場，為了滿足觀眾，將理應是惹人厭的兩派黑幫份子（白人為首的 The Jets 與波多黎各人領軍的 The Sharks）描繪得光鮮整潔，像是兩群不同學系的大學生一樣幼稚賭氣；50 年後的《西城故事》對觀眾更加信任，史匹堡相信現在的觀眾已然接受道德曖昧的人物作為敘事主角，也毋須靠華麗的服飾與場景作為音樂劇的賣點，能夠為劇本主題度身訂造合適的戲劇定位。這些創作決定大大提升戲劇的感染力。就以開場僅有音樂的序幕為例，我們可以從一個俯瞰正值建設初期的城市的長鏡頭，看到一片頹垣敗瓦、貧苦的面貌，接著衣衫簡樸的 Jets 成員從地底開門出場。之後他們理所當然地在繁忙的街道上跳舞，但動機可不只如此單純，他們走到新移民開辦的商店門外搗亂，並且往塗上波多黎各國旗的牆壁大肆破壞，弄得場面相當難看。再比較《夢斷城西》序幕精心策劃的美術與舞蹈設計，史匹堡的演繹顯然更為進步，短短十分鐘充滿戲劇高低起伏，每個跳舞的肢體動作皆有戲劇性，不再為跳而跳、為美而美。

從電影技藝的角度，我再不敢說也得坦誠《西城故事》的光影聲色絕對比《夢斷城西》優勝，而這並非因為視覺技術的進步（尤其史匹堡的電影技法傳統樸實），重點是史匹堡利用演員走位與影機運動進行豐富的場面調度，使全片一直洋溢著一股洶湧澎湃的激情。在 Tony 與女主角 Maria 於舞會上首次碰面的時候，彼此相隔一方，周圍佈滿正在翩翩起舞的男女們，鏡頭跟隨著二人移動，畫面的前景和後景滿是熱烈起舞的人，只見這對初次見面的男女不為音樂所動，被眼前的對方深深吸引住，而這就是一見鍾情的感覺。重看昔日《夢斷城西》的同一橋段，導演用特效模糊圍繞主角身邊的舞者，取巧地將場景轉為二人幻想寧靜祥和的世界，總是以寬闊鏡頭平穩地拍攝舞蹈與人物的愛情。至少在今天看來，以此平板的拍法對觀眾已經不再奏效，甚至令人為它的過時而感到遺憾。史匹堡在處理搶槍及兩幫決鬥的場面調度同樣功架十足，實在好看得令人眉飛色舞，同時為末段愛恨交纏的悲劇鋪墊力量。

到底世間的所有舊作是否像擁有光環般必然比新作優勝？我看不然。熟悉品酒的酒迷相信更為清楚，世上只有少部分的紅酒是愈老愈好，大部分的紅酒放久了四五年便會失去芳香。所有作品最重要的不是象徵歷史的年期，而是創造它的手工及創作人的視野（vision）。故此，當新版與舊作一同較技，隨時青出於藍，一直被推崇的經典也可黯然失色。彼此相差 50 年的音樂劇作《西城故事》與《夢斷城西》，無可避免的直接交鋒，即是一例。

註 1：原文為 "But if the drama had been as edgy as the choreography, if the lead performances had matched Moreno's fierce concentration, if the gangs had been more dangerous and less like bad-boy Archies and Jugheads, if the ending had delivered on the pathos and tragedy of the original, there's no telling what might have resul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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