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開始，葛蘭的剪影就從一個不對稱，失衡的幾何圖形中出現。她口咬著玫瑰，轉動身體。手的擺動，配合擺幅，掠過玲瓏曲線。燈光漸入，鏡頭伴隨扭動的舞姿往下搖，拍攝高跟鞋逐步走落暗黑的階梯。這是《野玫瑰之戀》（1960）的 opening credits，拍攝得相當精緻、簡潔、富神秘感。根據導演王天林憶述，片首是按照美術指導費伯夷的想法去做，他還補充：「電影作為一門綜合藝術，應當大家分工合作，不可能所有事情都由導演一個人構思，或單靠一人之力去經營。」¹

故事在荒涼、寂靜的麗池夜總會門外展開。溫婉的素心（蘇鳳）正在送別未婚夫漢華（張揚）。他原本做教育，為生活所迫，經朋友介紹，到夜總會應徵彈鋼琴。說是應徵，其實是頂替，要立即上班。他自嘲，幾年之後可以出版一本自傳，寫音樂教師為了錢，如何委曲求全。夜總會裡面，煙霧彌漫，漢華被帶到旁邊的梳化，等候管帳的朋友通知老闆。這時候，攝影機跟隨他的視線移動，先見到伴奏用的鋼琴，然後是思嘉（葛蘭）的背影，還有剛剛趕到，急急腳埋位的鋼琴師。其實，漢華正在忐忑，他是否在搶人飯碗。糾結之際，主燈光熄滅，只剩舞台中央的射燈，照亮手執結他的「野玫瑰」。思嘉邊掃結他，邊唱起放蕩不羈的歌。一小段引子之後，鏡頭從稍遠的位置跳近，配合重複「愛情不過是一種普通的玩意，一點也不稀奇，男人不過是一件消遣的東西，有甚麼了不起」的歌詞，攝影機隨著尤如喘息、呻吟的歌聲緩緩爬升，營造了一種來自情慾的陶醉狀態。接著，輕挑的節奏漸入，思嘉騷擺幾下肩，開始載歌載舞，細數情愛的不可信及可笑。她唱所謂痴迷，只是為換取肉體歡愉所演的一場戲，高歌不論貧富，只要是男人她都喜歡。不過不管有多大魔力，倒頭來還是男人一個，隨時可以拋棄。思嘉警告，不要嘗試愛上她。愛她，等於找死。

《野玫瑰之戀》開場這一幕重頭戲，葛蘭野性、奔放的演出，絕對是淋漓盡致。最近翻出同樣改編自〈卡門〉故事，全黑人演出的《胭脂虎新傳》（Carmen Jones）做個比較，發現導演岳圖柏林明加（Otto Preminger）側重群戲的歌舞場面雖然精彩，但若說比對同一段落，王天林的導演手法，明顯在情感衝突方面的經營飽滿得多。例如從思嘉唱「甚麼叫情甚麼叫意」的特寫開始，配合音樂節奏將咪高峰輕輕推開，走下舞台，攝影機拉後並跟隨她右至左橫移，掠過以巨型豎琴做裝飾，前中後景皆坐滿客人的佈置，接著一個轉身的舞姿，張開手，鏡頭隨即轉變為特寫，強調了「是男人我都喜歡，不管窮富和高低」歌詞裡面，輕藐世俗、只重愛慾的野性魅力。其後，一整場戲也是持續以思嘉的歌舞做中心，用純熟的分鏡頭設計，透過距離和空間的收緊、放鬆或伸展等改變，來描寫漢華被「野玫瑰」的魔性所迷，根本無法移開視線。

不得不承認，從演出、拍攝到所有細節部分，《野玫瑰之戀》的製作質素之高，同期粵語片是沒可能做到的。而且，正如杜琪峯所講：「當年他拍部這樣的戲是頗反叛的，哪有女主角是這樣的？」² 意識上，華人社會裡面，作為爭取觀眾認同的主要角色，思嘉將性與愛分割，不在乎肉體買賣的態度，即使到今日的香港電影，也十分罕見（近年這方面甚至倒退到比粵語片更保守）。這部電影的構思，主要來自編劇秦羽和監製鍾啟文，他們以〈卡門〉及〈蝴蝶夫人〉故事做藍本，聯同電懋編劇部助手一起創作。不過根據王天林的口述歷史記載，畢竟秦羽不是職業編劇，劇本有很多上下不連接的地方，唯有落手從頭修改。暫時無法得知那一個部分是王天林的改動，但至少首尾呼應的部分，或「榫口」位（轉場時的接連方式）設計等，都應該出自他的手筆。舉幾個例子。早在麗池夜總會門外，漢華已經預言自己的墮落，會變成「洋琴鬼」。他用他一雙手彈琴，為思嘉伴奏，而到最後，他也是用這一雙手把「野玫瑰」殺死。兩人第一次有視線的交流，思嘉就警告：「我要是愛上了你，你就死在我手裡。」但前題是，她必須要將愛情視作騙人的遊戲去玩。後來她認真了，不再騙人，所以死的就是她自己。當素心覺察漢華變心，痛哭，漢華母講出「野玫瑰」名字的時候，即轉場至高唱 Jajambo 的思嘉特寫，之間由悲急轉為喜的反差，造成了很大的諷刺效果，尤其是歌詞的意思，明顯暗示「野玫瑰」獲得了性的歡愉（來自漢華），因此精神爽利、生龍活虎（這是人如其名的素心所無法享有的）。

此外，比如話素心與漢華母，這兩個最典型的賢妻良母型角色，她們不單止無法以親情、愛與關懷糾正迷戀壞女人的「小男孩」，影片還有意突顯了她們的哭訴、哀求根本是種制約，背離了人的真實慾望。其中有一場戲，講因傷人罪入獄的漢華放監，這一天大雨滂沱，穿乾濕褸的思嘉到監獄外等候。漢華出獄。雖然素心、漢華母早打著傘迎接，期待他浪子回頭，但他依然選擇緊抱思嘉，冒著雨離開。不難想像，被迫分開四個月的一對情侶，對肉體的思念何其強烈，加上雨水濕透全身的戲劇設計，豐富了情慾的聯想，那麼漢華又怎會聽從勸告，放棄思嘉，跟隨一對慈母回家聽教訓呢？！說回頭，其實漢華被拉，是因為素心耳仔軟，泄露了他的行蹤。思嘉得知後，掌摑了她，罵她是個沒義氣的廢物。如果漢華母之前宣稱，為免兒子活得東躲西藏，同意將他的去向告訴警察，那麼百幸孝為先的素心聽從指示的話，這確實是個出賣，很沒義氣。素心有很多委屈，不時掩面痛哭，她的苦與頹喪，是因為忠貞、婦道及性的苦悶而來。

反之，思嘉對愛情義無反顧的自私，甚至借漢華送她回家的機會，誘惑對方深陷自己肉體，那直率大膽的個性，讓她擁有了其他人所沒有的自由，這也是《野玫瑰之戀》嘲諷傳統道德觀念的反叛之一。由於電懋公司沒有意識形態方面的包袱，除卻描寫中產階級生活之外，探討兩性關係、女性心理、甚至挖掘人性灰色地帶的題材，一向亦有拍攝，但《野玫瑰之戀》最具代表性的地方，是即使刻劃思嘉角色富同情心、善良、有情有義，來作為觀眾較認同這個人物的一個補充，到最後被愛郎殺害，也彷彿是她任意妄為下所得到的應有懲罰，可事實上，整部電影其實沒有真正否定她的放浪行為，就算中後段劇情為漢華從良，也只是她的選擇，而不是否定之前的行為和思想。再者，她向雪莉（王萊）剖白，漢華讓她領悟到，真正的愛情來自犧牲，所以會等他出獄，組織家庭，徹底離開舞場。但最微妙的地方是，她強調的是犧牲（包括她自己的生活方式），而不是改過（敲詐、騙取，不是真正的愛情罷了）。

我始終覺得《野玫瑰之戀》的創意，很多是來自王天林惡作劇一樣的幽默感。他以傳統銀幕上囉嗦的道理及苦情作為反面，開了倫理片慣例一個玩笑。再加上聚焦於一對緊跟自己慾望橫衝直撞的男女，描繪他們在純真與現實交錯的漩渦裡面，如何邂逅、愛慕、沉淪和毁滅，當中所體現的自我主張，令這部電影擁有不一樣的反叛力量，因而歷久不衰，永遠年輕。

參考文獻：

1 & 2.《香港影人口述歷史叢書之四：王天林》，黃愛玲、盛安琪合編，香港電影資料館出版，2007 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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